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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恩答应一声,便急着转身,崇祯却将他喊住道:“传口谕给李标,刘鸿训落职谪戍山西代州边地,好歹给他个善终。王在晋仍坐削籍,张庆臻罚俸三年。刘玉、张鼎延、王道等各增秩一级。”
天启七年十二月枚卜大典,阁臣增至九位,最为繁盛,转眼不到一年光景,又剩了李标、钱龙锡、周道登三人,终日忙乱,无奈阁务繁多实在不堪其负,支撑了不到两个多月,三人联名上了请增阁臣的疏本。崇祯也有此意,阁臣只有三人,周道登又才不堪用,几次下诏督促韩爌来京,前几日才起程,山西到京师千里之遥,他又花甲年纪老迈了,快了也要一个多月。上次枚卜实非得己,也颇令人失望,可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崇祯一连苦思了数日,翻检了前代有名的选拔人才故事,都不切实用,只得依然命吏部会推,呈入御定。诏书颁下,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传开,九卿科道有资历入阁拜相的无不跃跃欲试,其余大小官吏押宝似地上下奔忙。
东四牌楼的十字路口有一处三间门面的小店,并不扎眼。天色已暗,一个人影摸黑来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一会儿,屋内才传出人声,“谁呀!早已打烊了,打酒天明再来。”门外的人并不死心,连敲了四下,屋内微有脚步声,有人到了门边张望,外面夜色渐浓,隐约只见到一个便装的人影,面目难以看得真切,低声吟道:“欲为圣明除弊事。”门外接道:“肯将衰朽惜残年。”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那人闪身进去。
“夫子,你老人家如何又来了?”围坐在一起的四个人急忙起身迎上来,一个面目微黑多须的汉子神色最是恭敬,将他身上的风衣风帽接了,乍惊又喜。
那人点头道:“你们都在呀!式耜,皇上诏命会推阁臣,正是为国出力一展抱负之秋,此事关系我东林兴旺大计,我钱谦益既早已托身东林,怎好不来?只是这个地方当真难找得紧。”
那汉子姓瞿名式耜,乃是钱谦益的门人,刚刚到京任户科给事中,其他三人是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御史房可壮与毛九华,各自见礼落了座。瞿式耜道:“今日厂卫四出,大小九卿的府门周围多有窥伺,弟子不敢大意。怎么,夫子一人来的?这大黑的天儿,夫子肩负东林振兴重任,如何孤身犯险?”
“我怕带人出来反不机密。前几日刘长山一案实在教人心惊,刘相获罪名为失察,其实据宫里说是获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谁会想到那身边的书僮竟会是东厂的番子?不可不防呀!如今人人自危,除了你们四个,我也不敢说还有几人可信。”钱谦益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心有余悸。
瞿式耜道:“此处原是个茶叶店,弟子新近盘下改作了酒肆,取名大酒缸,不想招摇,只图个说话方便,酒肆的掌柜与小二都是弟子从家乡招来的,夫子大可放心。”
钱谦益四下一看,店铺十分简陋,一个柜台摆着几个小酒坛,上写财源茂盛四个黑字,旁边红铜盘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筒酒提子与一个酒漏子,地上稀稀落落地布阵似的立着七八个大酒缸,盖着厚厚的红漆木盖。收眼看身边围坐的竟也是个酒缸,一小半在地里埋了,露出两尺多高,红漆木盖上摆着油炸花生、拌豆腐丝、咸鸭蛋、芥末墩儿、玫瑰枣、辣白菜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黄酒。瞿式耜面色一赧道:“不知夫子光降,弟子打发掌柜的与伙计睡了,不然将他们喊起来,再做些可口的?”
钱谦益摇手道:“不必了。今日共谋大事,不在吃喝。你们议得如何了?”
章允儒道:“我四人只是胡乱议论了,牧老既来了,大主意还是你拿,我们三个为王前驱就是了。”
钱谦益道:“当年泾阳先生有一名联曾高悬东林书院,想必你们都知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何等胸怀!天降大任,凡我东林一脉同气连枝,戮力王事,上承孔孟,下启后学,不可自己轻贱了,如今百废待兴,天下事舍我其谁?自魏逆擅权,戕我东林,毁我书院,东林日渐式微。”说到此处,他不胜悲愤,捻着胡须,面色沉郁。片刻,才拱手道:“当今皇上诛灭阉党,为我东林诸公平冤昭雪,我辈得以回朝任职,正可乘机东山再起,恢复东林当年之盛。如今阁臣李标、钱龙锡还有即将到京的韩爌虽说与我东林颇为友善,但终属外围,七卿之中也仅有一人。若要张大东林,必要有人入阁拜相,再寻机援引众多党人执掌部院,同气相应,戮力王事,不愁朝廷清明。只是此次会推极为要紧,关系东林复兴,不可出什么纰漏。”
房可壮道:“魏逆乱政,东林人才凋零,有资历会推的屈指难数,牧老声望素重,名垂朝野,无人可及,但若牧老一人入阁,东林仍嫌势孤,勃兴怕是艰难,只得缓图了。”
钱谦益道:“还有两人资历更深,参与会推不难。”
“老师明言。”瞿式耜将杯中酒一口干了,雄心大起。
钱谦益拱手道:“一个是我的座师总宪曹自梁夫子,另一个是故大宗伯孙慎行,都是东林名宿,声望资历朝野没有几人匹敌。”
毛九华道:“皇上登极以来,数次下旨严惩阉党,逆案却迟迟难定,还是阉党势大,正气难扬。此次会推可多举荐些遭阉党迫害的君子入阁,何愁东林日后不倡!”
章允儒忧虑道:“话虽不错,可是如今王永光掌吏部,此人与阉党往来甚密,举荐什么人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他若能容忍我东林自然是好,若有意为难,当真棘手呀!”
钱谦益道:“这倒不怕。如今阉党失势,他避之犹恐不及,想必会借此洗脱干系,以示清白也未可知,不然岂非自认了阉党?他断不会那般呆傻的。”
瞿式耜昂然道:“夫子说得有理,他若胆敢横加阻拦,弟子便要当廷弹劾,将新旧账一齐算算。”
钱谦益笑道:“你来京时日不多,所有建白多合皇上心意,名头响亮得很了,权贵们都怕你这张嘴,更怕你泼天的胆子呢!只是王有孚自恃权重,未必就怕了你。倘若他一意孤行,怕会对东林不利。”
毛九华道:“那可反其道而行之,打不行就拉么?”
瞿式耜正色道:“王永光是何许人,式耜怎堪自污名节,与他为伍?”
毛九华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于东林有益,暂时委屈一下何妨?”
瞿式耜起身道:“此话已是坠了东林的名声,若与阉党往来,东林前辈的血岂非白流了。”
房可壮拉他坐了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必拘泥,慢慢细论。”
钱谦益轻咳一声,看看四人,将目光落在瞿式耜脸上,叹道:“名节一事最为害人,名节看得重了,身体须发便看得轻了……”
瞿式耜不待他说完,问道:“义利之辩,自圣人发起已历千余年,夫子博闻强识,自当详知。弟子失礼抢了话头,并非不愿聆听老师教诲,只是怕老师事关紧要,一时心焦糊涂了。”
钱谦益面皮微红,嘿然笑道:“式耜,当仁不让于师,你庶几可以当之。我所说名节害人乃是权衡之言,不是一概而论。人生在世,若不讲名节与禽兽何异?只是名节不可拘泥,不可食古不化,只求虚名而误了实效。大丈夫一生横行天地,心雄万夫,靠的是经世济用之学,不是空谈心性,执着虚妄,若勘不破这一关,终会中了王阳明的流毒。在此紧要关口,非坐而论道之时,妄生争执,于会推于东林何益?”
瞿式耜低头道:“夫子教训的是。”又在毛九华手弯儿处轻轻一拍道:“还请见谅。”
毛九华道:“小弟省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事,岂是你我兄弟所为?”
五人之中,章允儒年纪居次,忙含糊道:“还是先议一下谁是敌手,不可一味乐观,知彼知己,心里有数才好。”
房可壮道:“复兴东林难以一蹴而就,也不当有此念头。会推人选不可单以东林好恶为准,取舍要有容人的胸襟,不然东林本来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都在盯着,树敌过多,决非东林之福。依我来看,如今礼部侍郎周延儒圣眷正隆,皇上接连召他入宫密奏,商议给饷事,当在会推之列。”
瞿式耜锁眉道:“周延儒与夫子同为礼部侍郎,断无一部并取两阁臣之理。我担心一旦同时列名,皇上既有所属意于他,必蒙点中,如此夫子入阁就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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