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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区,近得好像同住在格林威治村一样,却居然几个月未曾碰过面。我的悲痛是如此强烈,以致变成一种深深的自责。我想,如果我知道她在这座城市,知道她的住处,或许我能够挽救她,不让这可怕的事发生。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张报纸,心都快要胀裂了。我对这年轻的生命因绝望与失落所做的傻事而痛苦地呻吟: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最让人心碎的是,她的尸体摔得支离破碎,以致无法辨认她的身份,于是被草草葬在一个墓地,几星期后又被重新挖出,送回弗吉尼亚安葬。我觉得难受极了,差点晕过去。我那天再也无法工作,开始不顾一切地从冰箱里抓出啤酒,寻找安慰。稍后,我开始看父亲写的信:
儿子,我觉得你会对这张剪报感兴趣的。记得六七年前,你对年轻的玛利亚·亨特是那样迷恋。我常常回忆起,那时每当提起她的名字时,你的脸便红得像西红柿。这些回忆曾经多么让人高兴。但现在再回忆这些事情,却让我有些悲伤。我问过万能的上帝,但得不到答案。你一定知道,玛利亚家境不好,马丁·亨特无所事事,总是喝得半醉;而比阿特丽斯又总是固执地要拯救人类堕落的灵魂。这些都是玛利亚告诉我的。看来有件事是肯定的,那个不幸的家庭始终笼罩在罪恶和仇恨里。我知道这事对你会有很大的刺激;我也记得,玛利亚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也许这正是美丽的错误。不过想想看,这样的美女曾和我们同在一起,也许,这对我们是个安慰。
整个下午,我都被玛利亚弄得闷闷不乐,直到公园里的树影拉长,孩子们飞奔着往家跑去,检阅场四周安静下来。终于,我喝得有点醉了。因为抽烟太多,嘴变得又干又苦。我在床上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而且比平时更快地做起梦来。开始是几个毫无意义的片断,然后一个梦魇袭来,紧紧纠缠着我,差点让我崩溃。这是我所经历的最猛烈的色情梦幻, 那情景就像一出独幕剧:在弗吉尼亚东部牧场一块阳光明媚的草甸上,高低不平的橡树林中一片潮湿阴冷的地方,死去的玛利亚就在我跟前,像妓女一样放肆地脱得一丝不挂,以前她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短袜以上的任何部位。她赤身裸体,像一个熟透的桃子,栗色的头发垂在迷人的胸前。我无法形容她的美丽。她向我走过来。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一把僵硬的匕首。她不停地说着一些淫秽放荡但令人愉快的话,挑逗着我。“斯汀戈,”她喃喃地说,“噢,斯汀戈,来吧,要我吧!”她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层细细的汗水,好像用过春药似的充满激情,阴毛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她扭动着身子,像一个美丽淫荡的仙女,张着湿润的嘴唇,在我赤裸的胸前弯下身子,低声呢喃着一些猥亵的话。我欲火中烧,正要进入那块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这时,胶片突然卡带了,梦结束了。我醒过来,难受之极,双眼瞪着粉红色的天花板,那上面的阴影告诉我夜晚正在来临。我发出了一声原始的呻吟,不,几乎是一声嚎叫——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最痛苦的嚎叫。
但是,更残酷的折磨又来了。他们又在那该死的床上开始了。“停下来!”我朝天花板吼道,用手把耳朵堵上。苏菲和内森!去他妈的犹太佬!他们好像停了一会儿。但仔细听去,他们仍在进行。又是那种放荡的狂风暴雨,没有喊叫也没有呻吟,只有弹簧垫子发出有节奏的嘣嘣声,简洁,不慌不忙,而且很老练。我一点儿不在意他们的节奏有所减缓,赶紧走——实际上是跑,我像赛跑似地冲出房间,在黄昏的暮色中,心烦意乱地绕着公园疾走。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我一边在树下漫步,一边开始沉思。我认真地问自己,我到布鲁克林来是不是真的错了?现在看来,这儿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这地方总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如果能用几年后的流行词语来表述,我该怎样描绘耶塔公寓带给我的无数的震撼?刚才那个残酷、无情、淫荡的梦还残留在我的脑海里。当然,一般说来,有很多梦难于进入记忆的大门,但总有一些让人终生难忘。留在我记忆深处,像幽灵一样出没于脑际,并永远像真实一般清晰的梦,不是与性有关,便是令人恐惧的死亡之梦。除了刚才那个有关玛利亚·亨特的性梦,还有就是八年前一个早晨做的梦,至今仍在我脑海中回荡。那是我母亲刚下葬不久,我在一个早晨陷入梦魇。我梦见自己从睡觉的房间窗户往外看,外面狂风暴雨,花园里墓穴洞开,母亲的棺材盖被掀开了,那张被癌症折磨得又干又小的脸转过来看着我,眼里满是无法形容的痛苦和哀怨。
我转身往回走。我想回去给父亲写回信,让他告诉我玛利亚之死的详细情况。或许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在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把这次死亡当作那部仍未动笔的小说的素材。不过,那天晚上我没能写信,因为回到公寓时我看见了苏菲,而且马上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随着夏天慢慢过去,我意识到这种爱的大部分原因是出于对自我存在的一种证明,但我必须承认首要的原因是她与玛利亚·亨特实在太像了。我至今无法抹掉第一眼看见她时的样子,不仅那可爱的模样像极了那死去的姑娘,而且她脸上也呈现出玛利亚曾经有过的那种绝望的神情。这种悲戚的阴影预示着她即将轻率扑向死神的命运。
在我房门前,苏菲和内森正纠缠在一起。在夏日的夜晚中,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声音。我走上台阶,看见他们正在走廊里吵得不可开交。
“你听着,别给我来这一套。”我听见他大声骂道,“你这骗子!你这蹩脚的撒谎者!听见了吗,你这婊子?”
“你也一样!”我听见她回敬道,“是的,你也是一个婊子。”但她的声音里没有火药味。
“我不是婊子,”他吼叫着,“我不可能是婊子,你这该死的愚蠢的波兰佬!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说话?我可以是一个嫖客,但不会是婊子。你这白痴!你还敢那样叫我吗?你听见了吗?你不会再有机会了。”
“是你那样叫我的!”
“你本来就是婊子!你这傻瓜!你是个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婊子,把你的大腿在那些江湖骗子医生眼前伸开。噢,上帝!”他嚎叫起来,声音因极度愤怒而越来越大,“快让我离开这儿,不然我会杀了你——你这婊子!你从来就是个婊子,死了也是个婊子!”
“内森,听我说……”我听见她哀求道。我走得更近一些,看见他们挤在一起。走廊里挂着一盏四十瓦的灯泡,上面扑满飞蛾,昏暗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粉红色的墙上。内森的块头和气势构成了这幅场景的主要画面:宽宽的肩膀,强壮的体魄,头发竖着,犹如戴着一顶皇冠,皮肤有如苏族印地安人一般黝黑。他简直就是疯狂艺人约翰·加菲尔德的翻版,同样英俊,同样被扭曲的和蔼可亲的脸庞——我应该说如果它和蔼可亲的话,因为这张脸现在因极度愤怒而阴沉着,充满了暴力,毫无和蔼可言。他穿着一件薄毛衣和一条休闲裤,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紧紧抓着苏菲的胳膊;她畏缩着,像风暴中摇摇欲坠的玫瑰花蕾。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几乎看不见苏菲,她在内森的身后,只露出了小半张脸。我只能看见她那散乱的金黄色的头发,一道惊恐的眉毛,一颗小痣,淡褐色的眼睛,以及斯拉夫人那宽宽的颧骨的迷人曲线,上面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像孩子似的哭起来。“内森,你必须听我说!求你了!”她抽抽噎噎地说,“内森!内森!内森!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骂你!”
他突然松开她的手臂,站直身体。“你总是这样变来变去!我受够了!”他大声叫着,“你让我感到恶心。我要离开这里,不然我会杀了你!”他突然从她身边走开。
“内森,别走!”她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着,“我需要你,内森,你也需要我!”她声音里带有一股哀怨,像青春期的孩子的声音,高音区单薄、破碎,有些失声,低声区又略有些嘶哑。那波兰口音听起来非常迷人,这使得那可怖的情景一点儿也不可怕。“求求你别走,内森!”她哭着说,“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你不要走!”
“真的吗?”他反驳道,转身面向她,“我离不开你?让我来告诉你。”这时,他朝她挥动着双臂,声音变得更加愤怒、凶狠:“我离不开你,就像我离不开——离不开我所知道的那些该死的病。我离不开你,就像离不开炭疸病。你听着,就像离不开那毛线虫病,离不开胆结石,蜀黍红斑,脑炎!一切的病!看在上帝的份上,还有他妈的脑癌!你这不要脸的充满罪恶的臭婊子!啊……噢噢噢!”最后的话已经变成了恸哭。那声音很大,颤抖着,夹杂着狂怒与悲痛,像一个狂热的犹太教士在礼拜仪式上的嚎叫。“我离不开你,就像离不开死亡,”他哽咽着接着又说,“死亡!”
他又一次转身离去。她又哭泣起来:“求求你别走,内森!内森!你去哪儿?”
他现在就在门边,离我只有两步之远。我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往我的房间走,还是赶紧转身跑开。“去哪儿?”他叫起来,“我告诉你我去哪儿——我去最近的一个地铁站,然后乘第一班地铁到森林山!我去借我哥哥的车回来拉我的东西,然后,我就永远离开这地方。”突然,他的举止镇定了许多,甚至有些随便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却戏剧性地带有某种恐吓的意味:“再然后,也许明天,我告诉你我还会干些什么。我会坐下来给移民局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的签证是假的,告诉他们应该发给你一个卖淫的签证,假如他们真有这种签证的话。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我就告诉他们最好把你遣送回波兰去,别让你把自己再兜售给布鲁克林的随便哪个医生。回克拉科夫去吧,宝贝儿!”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咂咂声,“噢,宝贝儿,回克拉科夫去吧!”
他转身朝门外冲去,差点儿把我撞倒。他马上转身停下。我搞不清楚他是否认为我听见了他们的争吵。他喘着粗气,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阵。想到他这时的情绪,他对我的态度让我有些吃惊,因为如果不能用优雅来形容的话,至少可以用礼貌这个词。好像他宽宏大量地把我排除在他的盛怒之外。
“你就是芬克告诉我的那个新搬来的房客?”他努力调整着他的呼吸。
我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从南方来,”他说,“莫里斯告诉我说你从南方来,说你叫斯汀戈。耶塔就想要个南方人住进来,让这儿再多些乐趣。”他阴沉地看了一眼后面的苏菲,又重新看着我说:“真糟糕,我们不能好好谈谈了,我就要离开这儿了。与您谈谈一定很有意思。”这时,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不善的预兆,那努力做出来的礼貌又渐渐变成了赤裸裸的挖苦。那种语调我刚才已听了好一阵了。“我们本该有很多开心的事可谈,吹牛聊天,就你和我。我们可以谈谈体育,我是说南方的那些体育运动,像对黑人——或者说黑鬼,你们都这样叫吧——用私刑什么的。要不就谈谈文化。我们可以谈谈南方文化,可以坐在老耶塔这儿听听南方乡村音乐唱片。你知道的,基因·奥特里,罗伊·奥卡夫,还有所有那些标准的南方文化经典的旗手们。”他说话时一直皱着眉,但那张阴沉的烦躁不安的脸上却挤出了一丝微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一把抓住我那很不情愿的手,使劲握了一下。“好了,那只是空话!真是太糟了,老内森就要上路了,也许开始另一种生活。南方人,我们会再见的。再见,南方人!到另一个世界再见!”
我对他的侮辱感到极其愤怒。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抗议,内森已转身走下楼梯,到了大街上。他的皮鞋后跟发出“喀喀喀”的声音,朝地铁方向去了。声音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黑漆漆的树影下。
有时一点小小的变故,比如车祸,电梯被卡住,或围观一次斗殴等等,会让完全陌生的人们自然地交谈起来。内森在夜幕中消失后,我赶紧朝苏菲走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应该是一些笨拙的安慰话,可她却先开了口,两只手紧紧地捂着泪水涟涟的脸。“他太不公平了,”她呜咽着,“噢,我是那么爱他!”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对劲儿。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绢,默默地递给她。这种场面在电影中经常出现。她立即接过去擦她的眼泪。“噢,我那么爱他!”她哭着说,“那么爱他!爱他!没有他我会死掉!”
“好了,别哭了。”我喃喃地劝道。
她的眼睛求救似地盯着我——一个此前她从未见过的人,好像一个无辜的囚犯在审判席上绝望地陈述着自己的清白。她似乎在说,我不是婊子,尊敬的法官。我为她的坦率与强烈的激情震惊不已。“他太不公平了,”她还在说,“说那种话!除了我丈夫,他是我爱的惟一的男人。而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她哭得更厉害了,更多的眼泪涌出来,把那张手绢浸得像一块绣着字母的海绵。她的鼻子已哭得有些红肿,粉红色的泪痕使她的脸显得格外动人,包括那颗小痣,它恰到好处地长在她的左眼旁,像一颗美丽的小星星。一种奇特的热流不是从我的心中,而是很奇怪地从我的胃里涌出,不断地翻滚着。我的胃开始痉挛,接着是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我渴望扑过去拥抱她,抚慰她,但又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情感,以至于我被憋得非常难受。一个奇怪的顾虑止住了我的脚步,但一切在我的大脑里迅速地膨胀起来,并马上形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乘人之危的计划。如果不承认这一点,那我就是在说谎。如果上帝赐予我幸运和力量,我要把这宝贝占为己有,这是那负心的内森扔下不要的。
这时,我感到背上一阵刺痛。我意识到内森又回来了,正站在我们身后。我一下转过身去,脚挪动了几步。他像一个幽灵似的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俩,一条胳膊撑着门框。“还有一件事,”他用又冷又硬的声音对苏菲说,“最后一件事,婊子,那些唱片,贝多芬,汉德尔,莫扎特,所有的唱片。我不想再看到你,所以你得把所有的唱片拿出你的房间,放到我的房间里去,就放在门边的那把椅子上。你可以把勃拉姆斯留下,因为那是布莱克斯托克送给你的。留下它,明白吗?其余的我都拿走。你必须把它们放在我说的地方。要是我回来取东西时没有看见的话,我会打断你的手,两只手!”他停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道,“上帝,救救我,我会打断你他妈的双手的!”
这次,他真的走了,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苏菲似乎流不出眼泪了。她慢慢镇静下来。“谢谢你,你真好。”她向我轻轻说道,声音因长时间哭泣而有些嗡声嗡气。她伸出手拧着我那张浸透泪水的手绢。这时我看见她前臂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刺有一个纹身,是一串紫色的数字,至少有五个字,昏暗的灯光下无法看清,但能看出纹得相当细腻、精致。我胃里的那股柔情蜜意一下子增加了几分痛楚。说不清为什么,就像一个人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我冲动地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凑近去看那刺纹。在那一瞬间,我想我的好奇心也许会惹恼她,可我无法控制自己。
“在哪儿刺的?”我问。
她用波兰语说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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