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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不管它是什么。为这件苏菲对我谈起的你一直为之奋斗的事情而干杯。祝贺你。”我把身子稍稍往前倾,亲热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现在让我们把这一切烦心的事抛掉吧。”——我努力用一种快活的声音说着,想使气氛缓和下来——“让我们轻松轻松。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快告诉我们,告诉我们到底该庆贺什么!伙计,今晚我们要为你干杯!”
他粗鲁地把手一下子抽开,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不可能,”他盯着我,“我的心情早已被这个我曾爱过的负心人完全破坏了,胜利的喜悦已荡然无存。”我听见苏菲低沉嘶哑的呜咽声,但我不敢去看她。“今晚让我们为密西西比的参议员干杯吧。”他高高举起杯子,一只手肘支在桌上,“我提议为痛苦地等待死亡的比尔伯参议员干杯。”
“你干杯吧,内森。”我说,“我不。我不打算为任何人的死而干杯——不管是痛苦的还是不痛苦的——你也不应该这样。像你这样的人更明白应该这一点。难道你不是在从事救死扶伤的工作吗?这不是开玩笑。为死亡干杯?真令人恶心!”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冲动,大声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举起杯子。“为了生命,”我说,“为你的生命,还有我们的——”我做了一个包括苏菲在内的手势——“为了健康,为了你的伟大发明。”我感觉我的声音里有一种恳求的意味,但内森却仍阴沉着脸,无动于衷。我不知所措,感到一阵绝望,慢慢地放下杯子。我第一次感到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往上窜;这怒火是慢慢堆积而成的,是内森可恶、专横的态度,对苏菲的虐待(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这种反应),还有对比尔伯的诅咒激发出来的。看见他并不响应我的祝酒辞,我颓然放下杯子,叹息道:“那么,让他见鬼去吧。”
“为比尔伯的死,”内森坚持说,“为他垂死挣扎时的痛苦嚎叫干杯。”
我顿觉一股热血直冲上来,眼睛一阵发热,心脏一阵乱跳。我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内森,”我说,“前不久我还曾就某一观点对你大加赞赏。我说,虽然你对南方有很深的偏见,但至少在一点上还存有一点幽默,不像别的很多人,不像纽约那些所谓的标准的开放蠢货们。但我现在明白我错了。比尔伯与我没什么关系,没有!但如果你认为他的死有任何值得好笑的话,那你也错了。我不会为任何人的死而干杯——”
“你不为希特勒的死干杯吗?”他马上插进一句,眼里闪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这话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当然要为希特勒的死干杯。可他妈的那是两码子事儿!比尔伯不是希特勒!”就在我回答内森的话时,我绝望地意识到,这情景简直就是我们第一天下午在苏菲房间里那一场怒气冲冲的谈话的翻版,只是内容不同而已。自从那次差点酿成殴斗的争吵之后,我错误地以为他已经放弃对南方的阴沉黯淡的陈见。他那气势汹汹、一触即发的怒气曾在那个星期六让我惊恐不已(然后好像已离我们远去),而现在却更加凶猛地向我袭来。我再次感到一阵惊恐。因为这次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会得到一个友好的、要求和解的道歉,更不会有友好的拥抱。“比尔伯不是希特勒,内森。”我又重复了一句,声音不可救药地颤抖着。“让我来告诉你吧,自从我认识你之后——虽然时间不长,还可能是错误的——你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我所认识的最聪明、最老练的人——”
“不要难为我了,”他打断我,“奉承话在我这儿没有市场。”他的声音刺耳、难听。
“这不是奉承。”我接着说,“这是事实,是我的真心话。你对南方的敌意——对我来说无异于你对它的仇恨,或至少是厌恶——对任何一个像你这样的明智而有见识的人来说,都是令人吃惊的。内森,你对罪恶本质的认识太盲目,太原始,太简单……”
在争论中,尤其当争论处于白热化和趋于恶势时,我总是优柔寡断,处于劣势。我的话支离破碎,声音逐渐变小。我开始冒汗,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似笑非笑。更糟的是,我有些走神了,我在平常正常情况下所拥有的逻辑性极强的思维像小精灵一样从我的大脑中飞走了。(曾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会成为一名律师或法律教授,像克拉伦斯·达罗那样成为法庭的主角。这一切在我转向文学之后成为泡影。)“你好像一点不了解历史。”我急促地说,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根本不了解!难道因为你们犹太人刚到这里不久,而且主要居住在北方大城市里,才为你对那里制造的一系列种族悲剧没有兴趣或完全不了解吗?你读过福克纳,内森,而你仍然对那地方存有憎恶和不可容忍的偏见。难道你也没有看见比尔伯在整个黑暗制度下远算不上是个恶棍吗?”我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又说,“你的盲目无知让我感到可怕。”这时我故意停了下来。也许我应该感觉到我已经留下了一连串明显的灾祸,但正如我所料,当时这种激烈的争吵与半歇斯底里使我的这种极好的感觉渐渐离去,进而将我推到一个傻瓜的位置。“还有,”我仍执着地说着,“你完全不知道西奥尔多·比尔伯做出的贡献。”这时,大学里写的那篇论文涌上我的脑海,于是我十分迂腐地用学者的口吻说:“比尔伯担任州长时,曾在密西西比进行了一系列重大改革,包括成立高速公路修建委员会以及赦免委员会,建立第一家结核病疗养院,为学校增设体育和农业机械两门课程,最后,他还终于引进竞争贷款的程序……”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引进了竞争贷款的程序。”内森说。
我吓了一跳,发现内森用魔鬼般天才的声音供模仿着我的口音,且学得丝毫不差——迂腐,装腔作势,令人难以忍受。“在密西西比奶牛中曾流行一种德克萨斯热病,”我忍不住固执地往下说,“比尔伯指挥……”
“你这个傻瓜,”内森打断我,“你这蠢蛋。德克萨斯热病!你这乡巴佬!你想让我指出第三帝国的光荣就是世界领先的高速运转机制,而墨索里尼的贡献则是让火车准点吗?”
我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当我说“程序”这个词时就应该明白——他脸上闪过一丝冷笑,那闪光的牙齿和笑纹都显示出我的失败。他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的演讲结束了吗?”他大声地问,那张阴沉的脸让我不寒而栗。突然他举起杯子,一口喝完里面的酒。“这杯酒,”他用平静的声音宣布,“是为我同你们这两个小爬虫的绝交而干的。”
这话令我心中升起一丝悔恨的刺痛。我觉得体内一阵冲动,那是一种悲恸。“内森……”我用求和的口气说,向他伸出手去。我听见苏菲又开始哭起来。
但内森就像根本没看见我伸出的手似的。“断交。”他说,用杯子对准苏菲,“与你,金斯县的按摩师的黑洞。”然后转向我,“还有你,狄克西可恶的残渣余孽。”他的眼球像死气沉沉的弹珠一样,汗水从他脸上不停地淌下。我强烈地感受到——仅仅从听觉上——我的耳膜都快要炸了,留声机里传出的安德鲁姐妹的歌声简直震耳欲聋!“现在,”他说,“也许该允许我对你俩演讲了。这也许对你们心里那些陈腐的玩意儿有些用处。”
我将略去其他,只说说他那番激烈演讲中最恶劣的部分。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但却像持续了几小时之久。苏菲是他恶意讨伐的最可怜的受难者。她比我更无法承受。我只不过在旁边听着,看着她痛苦。相反,我只是开始的时候受到了几句相对较轻的痛斥,他并没有真的讨厌我,只是蔑视而已。甚至就连他对我的蔑视也不是针对我个人的,因为我不能选择出生地和居住地。(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直浮现着一种压抑做作似笑非笑的神情,声音又轻又细,时断时续,很不和谐地学着黑人的口音。这让我想起了几星期前的那个周日。)他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为我是个好南方人而高兴。他说我是一个获得解放的人,一个摆脱了种族的世代偏见的人。他没有傻得看不见这些(尽管我这样指控他),以至于感觉不到好南方人的确存在。他就是这样看我的,但现在不了。我现在拒绝与他一起诅咒比尔伯,只能证明他所发现的我的“顽固不化”的种族主义是真的。这是那晚他看了我的书的第一部分后发现的。
听了这些话,我的心真的颤抖了。“你什么意思?”我说,声音已几近哭腔,“我还以为你喜欢……”
“你在运用传统的南方模式方面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但你同时也拥有所有的陈词滥调。我想我并不想挫伤你的感情。在那本书开头出现的与别人一起等火车的那老黑人妇女是一个拙劣的模仿人物,就出自《阿摩司和安第》。我还以为我看的是一本专写旧时黑人剧团的书呢。真可笑,这种拙劣的滑稽的模仿。如果不说它夷鄙的话,你正在写的书可能是第一本南方喜剧。”
上帝,我是多么脆弱!我完全陷入绝望之中。这不是别人而是内森说的话!他的这些话完全毁了我的快乐以及我对自己作品的自信,而他不久前的鼓励早已注入我的内心深处。这简直太让人心碎了。这突如其来的残忍打击,使我感觉到心灵一阵颤栗,几近崩溃的边缘。我使尽浑身解数想寻找一个答案,但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已经被彻底地同化了,”他接着说,“你对此无能为力。虽然这并没使你或你的书更具吸引力,但至少可以感觉到你不过是这些毒素的被动的载体,而不是——我该怎么说呢——一个自愿的传播者。比如说比尔伯,”这时他的声音突然没有了那种黑人的喉音,南方口音逐渐变弱,取而代之的是发音艰难的波兰口音,几乎和苏菲的口语一模一样。正是在这儿,他惩罚性的训话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摧残。“也许,几个月后,”他说,眼睛盯着苏菲,“你能够解释你,只有你,为什么在这儿?你香气四溢,在街上招摇,与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秘密性交。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两个按摩师。简而言之,用一句套话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与此同时,奥斯威辛死去的成百上千的亡灵却在寻求答案。”突然,他放弃了这种模仿的语调。“告诉我,美丽的泽维斯托乌斯卡,告诉我为什么你能活下来。当奥斯威辛的众多亡灵被慢慢毒死时,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呼吸波兰的新鲜空气?你那可爱的脑袋里有什么样的诡计?让我们最热烈地欢迎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这时苏菲发出一声可怕的长长的呻吟,声音很大很痛苦,只有安德鲁姐妹暴风雨般狂乱的歌声才使得它不至于被整个酒吧听到。即使骷髅地里的玛丽也不可能发出如此痛苦的声音。我转身看着苏菲,她把头埋下去,不让别人看见,那双手指发白的双手紧紧捂住双耳,眼泪滴在污迹斑斑的地板上。我听见她压抑着声音说:“不!不!谎言!谎言!”
“不久前,”他很固执地继续往下说,“当波兰战争正酣时,好几百犹太人从集中营里逃跑出来,来到像你这样的波兰人家寻求避难。可这些可爱的人却拒绝了他们。还不止这些。他们还亲手杀死了剩下的人。以前我就此事提起过你的注意,所以现在请回答,是使波兰闻名于世的同样的反犹主义为你指明奋斗目标,帮助你保护你,使你能在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时成为少得可怜的幸存人中的一员的吗?”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刺耳,尖刻,残酷。“请解释!”
“不!不!不!不!”苏菲呜咽着说。
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内森,看在上帝的份上,放过她吧!”我站了起来。
但他并不理会。“你用了什么了不起的诡计才使自己在别人变成一缕缕青烟时留下你这张人皮?是欺骗,暗中合作,还是献上你那逗人的小……”
“不!”我听见苏菲发自内心深处的一声狂嚎,“不!不!”
可接下来我却干了一件莫名其妙——恐怕我该说是一件懦夫干的事。我当时已经完全站了起来,差一点就要抓住内森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和他面对面地决一雌雄(我可以感觉到全身像触电似的袭过一股强大的震撼),就像明星波加特以及我过去经常干的那样。我再也无法忍受内森那样对待苏菲!但我站起来时,那冲动却突然消失了,我迅速变成了一个最好的懦夫典范,一堆鸡屎。我觉得膝盖发抖,发干的嘴里吐出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然后我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地朝男厕摸去。这里是神圣的避难所,可以使我避免亲眼目睹仇恨与残酷。我只在那儿呆了一小会儿,站在小便池边想着。在出去对付内森前,我得好好思考一下。我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冰凉的水阀把手,一遍又一遍地冲着水。水缓慢地流着,墙上那些下流画又劈头盖脸地向我扑来——马尔文健慰器!……性服务请1—2316电话联系——像楔形文字一样印在我脑海中。自母亲去世以后,我还从未哭过,而我知道我现在也不会哭,虽然那幅胡乱涂抹在瓷砖上的画已模糊不清,似乎预示着我快要哭了。我就这样在冰冷凄凉不知所措的情况下呆了三四分钟,然后下决心回到外面去面对一切,尽管我没想出什么方法,而且十分害怕。但当我再次推开门走出去时,我发现苏菲和内森已经不见了。
我一下子晕了,心中充满焦虑和绝望。我没有办法应付这场不可调和的冲突。显然我得先好好想想,理理头绪——怎么去平息内森的怒气,如何把苏菲从他那令人恐惧的怒火中解救出来——但我太着急了,以至于大脑一片空白;我完全无法正常思维。为了使自己恢复镇定,我决定在枫苑再呆一会,希望能在这段时间制订出一个明智的行动计划。我知道如果父亲下车后没看到我,就会直接前往旅店——位于三十四街百老汇的麦克阿尔宾旅馆。(那时从潮汐镇来的像父亲这样的中产阶级要么住麦克阿尔宾,要么住塔夫特;只有极少数有钱人住沃尔多弗—阿斯塔里亚。)我给麦克阿尔宾打了一个电话,给父亲留言说我会在晚些时候去看他。然后我回到桌旁。(他们匆忙离开时,不知是内森还是苏菲把那瓶夏勃力酒碰翻了,瓶子虽然没破,但酒已流到地板上,所剩无几。我想,这又是一个不祥之兆。)我在桌边坐了足足两个小时,苦苦思索着用什么办法将我们业已破碎的友情重新粘合起来。一想到内森的怒火万丈,我便怀疑它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另一方面,回想起“暴风雨”发生后的那个星期天,他曾表现出极端的友好、热情甚至令人有些尴尬的真诚。他真诚地向我道歉,这让我觉得他会接受我作的任何调解。我想,上帝知道,这是我最讨厌做的事;刚刚参与的这场心灵搏击令我精疲力竭,现在我最想做的便是回到公寓,蜷成一团好好打个盹。但马上回去面对内森仍然是一件恐惧的事。我心神不定,像内森一样大汗淋漓。为了壮胆,我故意拖延时间,喝下了四五杯或六杯莱茵戈德啤酒,眼前浮现出苏菲那悲恸痛苦、惊慌失措的模样。我的胃阵阵痉挛。终于,黑幕完全笼罩了弗兰特布西。尽管醉意朦胧,我还是摇摇晃晃地穿过闷热的夜色,朝粉红色公寓走去。我思绪混乱,怀着一线希望抬头看苏菲的窗,窗口透出玫瑰色的光亮,说明她在屋里。我听见了音乐,不是收音机便是留声机放出来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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