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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叶则给我唱起了一支歌词含糊的歌,我听到歌声里有浩大的风、鲜嫩的花朵和极端漫长的路,还有英雄和龙。她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白天为我洗沐,晚上为我哺乳,现在她简直一刻也不离开我了。我听明白了她的歌和冠春鸟对自己窝中躺着的蛋唱的歌谣没有什么两样。
“呀。呀。呀。”我对赤蛮说。
他对我露出獠牙般的白齿一笑。赤蛮在这个冬天里给闷坏了。大雪覆盖满大地的时候,他就无法出去抓鸟、打兔子,他身上孕育着的无穷无尽的精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偶尔碰到我舅舅,他们俩就大眼瞪着小眼互相对视一阵,不过他们后来没有打过架。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谈论了那个重要讯息——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小伙伴了,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像我同样不知道他们在关注什么。虽然命运的绳索把我们这几个人已经紧紧地捆在了一起,但我们却相互难以理解。我冷眼站在一边,用孩童的心去揣摩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悲歌愤怒,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慷慨赴死。我真的不知道。
到了晚上,我舅舅的女儿就出生了。那个夜晚是蛮舞最奇妙的日子,星辰在天上如同牛奶的海一样倾倒下来,风卷过那些奔跑的云,仿佛有海螺的声音在天上滚动,男人们焦急地在帐篷外踱着步子,他们的脚印在帐篷外踏出了一个圈,女人们则带着自信又紧张的神情在帐篷内外进出,她们抛开帘子的时候,神奇的苊子花香气就随风飘荡。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儿响亮的哭声飞向了天际。大合萨前去蛮舞长青的营帐中道贺,楚叶本是蛮舞的人,自然也要过去,于是我便有机会看到这个相貌清秀的小娃娃了。
那个小女孩被取名叫蛮舞云罄,她的母亲是扶风部落的一位血统高贵的女人,此刻云罄被包裹在一张白狐狸皮里,蹬着小小的胳膊腿,看上去小得可怜。围在身边的人嗡嗡地说:“和她姐姐一样,是个美人坯子。”
我俯身下去审视她的时候,她突然向外舞动了一下那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正好打在了我的鼻子上。他们围在边上哈哈大笑,三四只手同时伸过来将我抱离了她,我觉得鼻子酸酸的,想要哭,但还是忍住了。“这小妮子,”我舅舅不无得意地说,“从小就不输给外人呀。等开了春我就做下宴席,大家好好乐一乐。”
我很想大声地说,春天已经来了,但我喊出来的,却是:“呀。呀。呀。”
周围的人轰然应好。我看到那个青甲那可惕也混在其中,他的怒气依然藏在眼睛里,我看见他恨恨地按了按刀柄,转身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楚叶把挡在帐篷前的帘布拉开的时候。春天的风呼啦一声就吹入到蛮舞人的营帐中,充盈在我的胳膊和唇齿之间。
“雪化了。”楚叶在门前惊喜地喊了一声,好象刚发现这一事实似的。她快乐地笑着,用两只胳膊将我高高举起。“你看呀。”她说。外面阳光明媚,风里头还带着寒气,绿色的草尖钻出了地面,它们疯狂地向上卷着芽,悉悉嗦嗦的声响简直要把人的耳朵吵聋,于是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身上,就始终带上了青草的香气。
转眼之间,我在蛮舞原上过了五年。瀛棘王说让儿子冬天的时候就回北荒的话未免太过自信了。一年又过一年,春天过去了夏天到来,然后又是漫长的冬季。我在外公的部落里慢慢长大,我看到一车车的粮食,一群群的牛羊从阴羽赶回蛮舞,大合萨一次又一次地去觐见蛮舞王,却没有听过蛮舞何辛提过一个回字。他更老了,咳嗽得更厉害,下巴上的赘肉越发摇晃。他混浊的眼光看向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在估摸我的价值。他始终都没有计算完毕。两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的马摔倒在地,仆人们怎么也扶不起他。就在那一天里,蛮舞何辛跨越一条小溪时,他那硕大的身躯把马压倒在地,他们把他放在平板车里拖回来,发现他的脖子已经折断了。我舅舅成了新一任的蛮舞王。他对待我们的态度和蛮舞何辛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蛮舞的营地里吃好喝好,始终受着最好的招待,但就是不让回去。
蛮舞云罄喜欢我不回去,仿佛我的出现就是为了陪她玩似的,小孩们总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生长着,我们那时候已经大得可以在一起玩蛮族小孩爱玩的游戏了。我舅舅倒是不讨厌让我陪蛮舞云罄玩耍,因为她可以长久地揪住我的耳朵而不用担心我哭。她还记得小时候给我的那一耳光,她依旧喜欢欺负我,不过下手还算点到为止。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好闻的青草香味。
学会跑之前,我们先学会了骑马。那很容易。大人们将我们绑在马鞍上,放开手抽上一鞭子,我们就如同骑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冲了出去。我有了一匹漂亮的小红马,而她的马是白色的,鬃毛长长的,在脖子两边垂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叶就不能老跟着我啦。她又没有马。我们并着马跑过了周围的大泽和草地。月牙湖上红色的天鹅飞过。草海无边,自由自在。
青草长长,伴当看不见我们的地方,我们会学那些大人角抵。我们的腿还很柔弱,经常不等对方下绊就自己摔倒,她打不过时就咬我的肩膀,她其实很男人婆。我啃了一口青草和泥的时候她就吃吃地笑,笑声如同树上摇落的花朵,眉头里透出妩媚来,果然是个倾人国的坯子。从她的脸上我看出了几分舞裳妃的眉眼。蛮舞的女人都出奇地漂亮,果然如此啊。我一直在想她姐姐长得什么样子。所有漂亮的女人也都会在想她的模样。
我会下绊抓那些撅着屁股乱跑的野兔,这一手是从赤蛮那学来的,他对捕猎有天生的领悟力,下的套子一抓一个准。因为整天和他混在一起,到后来我也几乎拥有了同样的能力。我抓到这些胖胖的家伙,就用绳子穿过它们的耳朵,挂在小红马的马鞍后面,它们在那里呲牙咧嘴地蹬着爪子,拼命挣扎。蛮舞云罄总是偷偷地用刀把绳子割断。我发现她割绳子的时候就会打她,但不能打头脸,那会让照料她的斡饽勒看出来。
贺拔蔑老变得更老了,我们都担心他会老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可不是蛮族人喜欢的死亡方式,但他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倒是年纪轻轻的赤蛮着急得天天跳高,他风一样地卷过营帐,在掠过栓马桩的时候,啪地一刀剁在上面,而贺拔蔑老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那把刀锈在了鞘子里。整个夏天,他都试图把一个故事给我们讲完,他讲的是漫长的岁月之前,瀛棘的祖先创下的那些伟大的英雄事迹。
瀛棘人的先祖叫做瀛台黑乌,他毫不愧于那些笼罩在他身上的传奇光环,在关于这位尊贵的祖先的传奇中,他追逐一只受伤的黑熊,神奇地消失在有熊山上的一块巨石中,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如今的有熊山上,这块巨石依旧赫然耸立。
我们瀛棘另一位祖先叫做瀛台重黎,他把瀛棘的七大氏族紧紧地团结了起来,拧成了一股强大的绳索。他用烈火和斧子消灭了勾弋山以西的密林,把那儿都变成了肥沃的草场,是他把瀛棘这个小小的部落带进了繁荣强大的新世代。他死在自己的妻子手上,因为他是在杀死她的父亲和兄弟后,把她从遥远的宁州带回来的。她为了寻回尊严和报仇雪恨,亲手将他刺死。在他死去的时候,瀛棘的牧民们要求将他的尸首分开埋葬在阴羽原的各地,因为他们相信这样会让各地的土壤肥沃多产。
瀛台重黎的儿子即是阎浮提王瀛台魏巨,他的身上混杂着宁州羽人的血缘,但他是瀛棘最伟大的王。在和草原各部长达四十年的兼并战争中,瀛棘部从北方高寒的阴羽原崛起,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它地域最广大的时候,占领了彤云山以东以南的广袤草原,各大部族都要向他称臣纳贡。他带领自己一手训出的瀛棘三骑八卫,沿山而下,席卷瀚州南北,一直杀到了天拓海边上。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
在海洋面前他提着铁枪喟然兴叹,谁也不知道他的征程为什么到此嘎然而止。据说这位出生在草原上的帝君在海边听商人述说东陆的繁华情形,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勒兵天拓海畔,派使者到天启见东陆的老皇帝递交国书,约他会狩天拓之南。阎浮提王亲自假扮成使者,直入东陆查看地形和民俗,为放兵南下做准备。
谁也不知道他在遥远的东方大陆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总之半年之后,他回到瀛海边驻扎着十数万蛮族精锐的大营的时候,南下征服东陆的梦想突然消散。他骑着火神马奔驰了一日一夜,然后朝天上射了一箭。他让人寻觅箭落地的地方,就在那里修起了白梨城。白梨城紧挨着雪嵩河,他大兴土木,修建港口,修造船只,开始与东陆有了密切的往来。
阎浮提王偃武修文,他开始穿上长袖的袍服,放弃了骑马而乘上了双座的马车;他开始喜爱歌舞宴乐,更修建了太学校,有连绵的广舍一千多间;他从东陆请来了书院博士百人居住其间,研习天文占测,编制历日,宫廷音乐、礼制百工,无不一一沿袭东陆机制。如此十年,到白梨城来研读东陆经典的北陆学士络绎不绝。白梨城俨然成了一小天启的形象。白梨城让瀛棘部安逸了整整十年,此后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再次提兵西征,瀛棘的铁骑如野火般席卷整个瀚州的南部草场,阎浮提王麾下左右武威卫的威名响赫天下。瀛棘联盟最后控制着草原上七大部落八百小部落的四分之三以上。他的武功最后止步于逊王。
如果不是逊王,另一位瀚州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的出现,阎浮提王也许会把整个瀚州都踏在脚下,让他们向白梨称臣纳贡。但年老的阎浮提王已经不再是年轻时那个无所畏惧无牵无挂的勇士了,而且他的目光也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犀利和一往无前了。他要用强力压迫所有的部族承认瀛棘白梨已经成了草原部族的新中心,所有的部族应该向白梨恢弘的文化低头,以东陆的文明和礼仪取代草原上自古相传的野蛮的生活方式。而逊王提出的库里台大会制度,即不论大小部落,一概有平等发言权利的做法,虽然简单,却更符合草原的古老制度,这让越来越多的部族倒向逊王联盟一侧。
彤云山一战是瀛棘和逊王的最后决战。阎浮提王的五万精锐占着有利地势与逊王的七万大军对峙。逊王大军远来疲惫,粮草转运又远,各部联军新合一处,虽然人数占优,却未必是瀛棘的精锐之师对手。只是此时阎浮提王的心里有了牵挂,就不再显露出年轻时刀刃一样锋锐的用兵。他第一次显出犹豫踌躇的迹象,死守天险鹧鸪梁,要待逊王粮尽时再击之,逊王却出奇兵袭击了他的粮道,更得到青阳虎豹骑的强助。阎浮提王最后不得不在态势不利的情形下放手一搏。
逊王的一生之中,也许还有过许多如此甚或更大规模的惨烈之战,但对阎浮提王来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大战从早上直到晚上,瀛棘本来还有胜机,但年老的阎浮提王却中了流矢,从马上倒撞下来,瀛棘士气大落,三骑七卫在数倍于己的围攻下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左右武威卫抢下阎浮提王瀛台魏巨,败中有序地退回瀛海,不几日阎浮提王即告驾崩,原先在瀛棘武力压制下的各部联盟当即崩溃。
逊王钦佩已死去的阎浮提王的功绩,依然邀请新瀛棘王参加他在朔方原召开的库里台大会。但瀚州草原上的人都明白,瀛棘从此已退出瀚州争霸的舞台。在偏安一隅的白梨城里,他们先祖的这些勇武的事迹开始慢慢地消散在风里,和东陆的接触使瀛棘开始发展农耕和商业,他们安居乐业在八百里的瀛海之畔,农耕使他们富裕,但也使他们追求安逸。瀛棘人开始老了。
贺拔蔑老要说的这个故事比书记官长孙鸿卢说的那些东西要诡异和有趣多了,而且他的年龄老得让他足以经历过许多事件。但他总是讲着讲着就睡着了,而醒来后就记不起来讲到什么地方了。他回忆的时候,光亮就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两眼变成呆滞的没有光芒的灰色石头。
大合萨也没有闲着,我有一次看到一批神秘的蒙着面的客人从北方而来,他们躲过大家的眼睛,偷偷地钻入大合萨的帐篷里。他们马上的包裹沉甸甸的,密谈了一天一夜,我早晨出门的时候,那些马已经不见了。大合萨推门而出的时候,仿佛瘦了一圈。他摸着我的头,沉重地点着头,仿佛把什么东西寄托在我身上了。我连忙逃开,以免被他那沉重的目光压垮。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喜欢去找他玩。他的屋子里总有许多植物的种子和草叶,他一忽儿浸制,一忽儿煮泡,一忽儿制膏,总有许多手段来炮制那些花花草草,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帐篷里总是萦绕着各种香甜的气息。
他在干这些事的时候,我就给他打下手,有时候他也会把这些药物直接撒在我头上和身上,或者让我喝一些甜甜苦苦的药水。他说那些东西能让人风邪回避,百病不侵。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拿我做试验呢。他看我的目光与众不同。没人的时候他会喃喃低语,把我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虽然我的指头上还没有象征权力的指环。
赤蛮很快在蛮舞人眼中站了起来。草原上的思维方式是简单的,虽然他是个异族人,而且有着家奴的身份,但当这名跛子独力从草原深处拖回了一只庞大的黑豹尸体时,他们就把他当成了值得尊敬的叶护。赤蛮得到了一匹非常好的白马,那匹马的主人被一匹发疯的野猪咬死了,赤蛮跟踪了三天三夜,杀死了那只野猪,从而得到了拥有那个死人财产和妻子的权利。除此之外,他得到了许多朋友,不过他和蛮舞长青之间的结还未解开。
我让他高兴了一夜,然后把他召到我的跟前,说:“赤蛮,在这儿我都没有自己的帐篷和财产,你敢有吗?”
“不敢。”赤蛮恭恭敬敬地说。他把老婆和马都还给了蛮舞人,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几把好兵器。赤蛮把一把上好的短刀送给了我,我用一根粗粗的皮带系在脖子上。它剥起兔子皮来非常方便。
他教我怎么样挥舞长刀,怎么样把刀用双手举在头顶上,立定身子,斜劈下去还要巧妙地往里一拉,一刀就能让粗如木桶的栓马桩削成两半,削得尖尖的上半段木桩落下来,能笔直地插进土里,和原先的栓马桩挨在一起。赤蛮始终是我的奴仆,我喜欢踩在他头上爬上马背。虽然我的小红马很听话,我已经能够让它跪下来直到我爬上马背,但我还是喜欢这样。
客居的生活似乎特别漫长,我们窝在这个歌舞明媚的蛮舞原上,与我的部族——那个远在北方的阴羽原,那个苦难中的瀛棘部,显得越来越远。
偶尔那个青甲的那可惕会遇到我们,他在夜晚的黑幕里狠狠地瞪着我们,毫不掩饰他的敌意。
长长的号角声划破了草原的沉闷空气,蛮舞的骑兵们旗号纷杂,盛装奔驰了出去。他们前去迎接青阳的王子吕贵觥,还有蛮舞的女儿蛮舞云萤。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回来。鲜花和锦缎铺了有二十里长,当先是五十名扛着白色旗帜的武士顺着那条通路疾驰而来,无数侍从和武士牵着驯服的豹子,胳膊架着鹰、隼和白隼,一阵风似地跟在后面。我骑在那匹不安分的红色骟马上,看到了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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