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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峻小心翼翼地道:“看过一些,都是些犯禁的言语。”
皇帝哈哈笑道:“方伐柯说道一生中只有两件险恶之事没有遇到过,一是爱上女人;二是凌迟处死。哈哈,真是狂啊,所以他故意写这些言语来激寡人,寡人偏不上当,也算拿他开个玩笑,哈哈,哈哈。”
邢峻跟着笑了几声,看看时辰,说道:“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还要去那案发现场看一看。”
皇帝点点头,不胜倦怠地挥挥手道:“正该如此。”
邢峻便下拜然后先行告退了,皇帝独自站在栏杆边,悠然出神,俯瞰着整个京都。
这里是帝国的都城,世界的重心,宇宙的支点,同时还是他的家。
皇帝一直希望自己的家是一个活物,在深深的地下有城市的根,通过汲取地下水源来供给到城市每一个角落;城楼是城市的眼睛,守望着世界尽头;城门是一张大嘴,吞掉外来人的身体和他们的思想灵魂,引诱他们堕入城市的血盆大口中;每一条街巷都是城市身体中的血管,流动着兴奋、热烈、颓然、堕落和狂暴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全天下的货殖和黄金,到帝国都城的心脏;当然了,他——帝国的皇帝——就是都城的心脏!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时候,皇帝甚至认为自己是泡在子宫中的心脏。
皇宫就是他的子宫,皇帝从有生以来就从没有离开过皇宫,也不愿意离开。他只想在自己的家里生活,从来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他总感到郁郁寡欢,为什么呢?他不禁感到奇怪,每时每刻,他都是抑郁的,包括现在。
皇帝从来不跟任何人袒露内心,甚至绝少跟别人说话,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极其丰富多彩的、敏感的、艺术化的。
皇帝想像自己的世界是一个神秘的花园,一个纵横交叉的迷宫,柳暗花明了却还是让来人找不到通路,花园中隐藏着价值连城的珍宝,但是谁也别想取走。那是他的世界,只能他一个人独占,永远不能和人分享。
但是他为什么又会感到抑郁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的确是“寡人”没错,但是他觉得这感觉很好。所以现在,在他的“子宫”——京都中,竟然发生了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这真是让他感到恼火。
皇帝对自己说:这里是我的家,谁也不能侵入进来,谁也不能!
皇帝站在帝国最高建筑物的天台上俯瞰自己的帝国,浮想联翩。这个时候,在京都十里之外的一条大河之上,正有一条乌篷船悄然驶向京都。
一队送葬的人们沿河岸走过,吹吹打打,大哭大闹,黄昏天色晦暗,莽原上风雪大作,风声夹杂着哭泣和锣鼓远远传送了出去,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惊慌地颤抖着。
一条乌篷船溯流而上,直向京都方向而去。
船舱中,两个人相对坐着,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一碟煎鱼、一碟花生、一大盘卤牛肉、一大壶酒。酒是热的,腾腾地冒着白气。
两个人举起大海碗,轻轻碰一碰,都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不见了踪影。两人却若无其事一般,继续添酒吃肉。便是吃喝如此简单的事,也是十分的豪迈自在。
一盏灯在船舱中摇来晃去,那人的脸在光中显现出来,满面风霜,眼珠灵动,正是月前南下羊城的元畏鲸。
他对面那人短衣直缀,满脸沧桑,都是水锈,肤色如古铜,粗手大脚,仿佛船上的水手舵工。正是久违了的夏掌轩。
两人却不说话,只是喝酒,片刻之间,一大坛绍兴“花雕”便一倾而空。夏掌轩又从船舱一角提了一坛酒出来,却是镇南的古酒“古城烧”。
元畏鲸哈哈大笑,道:“黄酒加白干,南北兼济,水火双修,好!好!”
夏掌轩微笑道:“世上似你这般有酒便不要了性命的,也只有方家那个方伐柯能和你并驾齐驱了。”
元畏鲸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有酒有肉,便不会去想许多烦人的苦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能够在酒壶杯盏中消磨了这一生,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惜世人总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啊。”
夏掌轩叹息道:“你是在念着那些死去的族人了。”
元畏鲸却飒然笑道:“死者已矣,怀念只会徒增生者的负担,毫无用处,更不是死去的亲族好友所愿,我元畏鲸何许人也!怎会如个妇人般婆婆妈妈,惹人烦恼?”说完大笑,神态豪迈,英气勃勃。
夏掌轩的眼中不由流露出了敬意,抚掌长笑,道:“元畏鲸不愧是元畏鲸!”说完仰脖喝干了杯中酒。
半晌,夏掌轩道:“我久居广东,是两广‘疍民’的首领,原是没道理跟你来京都的,却也不得不来。此一趟行程,我总觉得凶险难测,内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却没有原由。我觉得……京都中发生的怪事,跟那些海上的灾难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只不过却不知是什么样一种联系。”
夏掌轩所谓的“疍民”,乃是两广地区一种比奴隶还要低贱的人种,大都是因犯罪而流配荒蛮的犯人,有律法规定他们一生不许上岸,只能在河上湖上生活,长久以来都为世人蔑视轻贱。
直至今日,广东还有很多“疍民”后裔,只不过民主社会,人人平等了,那些人也都上岸来生活了,只时不时地还驾舟泛游河海,也算稍微保留了一些祖先的生活方式。
夏掌轩正是这样一种“疍民”,却也非犯罪流配。他本是羊城水边一个大世家的子弟,不知为了何事自甘为贱民,永不涉陆地,后来成了广东“疍民”组织的首领,再后来,甚至控制了天下水道和漕运上的水手船工,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水运行会。
元畏鲸点点头,脸色沉重,道:“哥哥说得不错,我也正是这般想法,总觉得……”
他的话没说完就嘎然而止,一种奇怪而沉闷的巨大声响忽然“轰隆隆”响起,仿佛有一个淘气的巨人在大地上来回滚动,震得地面如同一张颤抖的鼓皮。
夏掌轩跳出舱外,元畏鲸也跟了出去,都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河岸上,一大队一大队的军阵人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旌旗招展,严整有序,正中吊起一盏极大的红灯笼,灯笼上画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映得人马红惨惨的,甚是诡异。但听得铿铿锵锵,兵甲军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却决无马嘶人声。此刻正值黄昏,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河岸,纵使极目远望,那军阵裹于雾中,却也望不见尽头。
两人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元畏鲸眼尖,看见了那军阵中兵士个个虎背狼腰,神情骠悍,身披驼皮大裘,内中的铠甲上都刻了一面造型狞厉的兽头,再看手中的兵刃,却一件也不识得,俱是些蛇形的大刀、犬牙交错的长戈、钉头锤、狼牙棒、独角大斧、钳子一样的铁戟……种种重兵刃,寒光凛凛,摄人心魄。
元畏鲸回顾夏掌轩,后者叹了一口气,道:“原来龙子轶回京护驾来了。”
元畏鲸没说话,两人回到舱中坐下,但听得河岸上的马蹄车辕之声辚辚而过,夹杂着刀兵碰击声,一波过后又是一波,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过了也不知多久,那声音才依稀去得远了,又过了半晌,终于遥不可闻。
夏掌轩喝了一大口酒,道:“龙子轶戍卫边疆十年,与羌人作战,攻城掠地,屡建奇功。只不过杀性太重,手段更是惨无人道,有伤天和,是以青年便生白发,容颜未老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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