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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折骨缠的女娘很难每天都洗脚,因为痛苦且费事。翩翩、金娥的注意力顿时便转到了放足手术上,她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小楚——只要给钱就能做手术吗?要等待多久?有多少人做了手术,多少人死——她们在船上该怎么生活,有多少人会一起去?
“要给钱,要签生死切结书就能做手术。”小楚一样样地回答她们要等待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后会更快,因为现在会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多了。医药费还是三十两,不过没钱也不要惊慌,到了那里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只要是真心做手术,而且不怕死,总是能做得上的。
做手术的人已经有数千了,目前死了三个人——虽然会有人死,但几千人只死了三个,还是很低的,因为现在天气冷,术后小心护理不太容易感染,她们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到天气热的时候,手术就要停做了……
几个女娘现在已经完全遗忘了对来处的留恋,都因为小楚带来的这些好消息而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中——仅仅是今晚以前,可以随意移动的自由,对于她们来说还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尤其是裹了折骨缠的女娘,便是再后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双脚复原不成?没想到今日,只是一个决心,一段不长不短的水路,忽然间,未来竟比所能想到的最好都还要更好!
她们都已经几乎忘却了刚才那短短一段路上,所有的忐忑、惊慌、恐惧与疑虑,喜悦的泪水又流淌在她们脸颊上,擦也擦不完,拭也拭不去,小楚把几个女孩子带着全屋转了转浴室、厕所都在走廊尽头,浴室打了隔间,隔间比较狭小,只能站着洗澡,“等过一段时间要改建一下,自从发了传单出去,很多小脚娘子要来了,至少要让她们能坐下来洗浴。”
厕所,这个没什么好看的,此外还有取水洗漱,兼烧热地笼的大灶台,也在浴室旁边,她们的住处是一间大屋子里设的通铺,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娘,都坐在稻草铺上说话,看到小楚来了连忙站起来问好。
王琼华在昏暗的光线下四处看着,简直目不暇接,小楚说这些都是要和她们同船走的女娘,人数实在太多,只能改通铺,好在明早就走,克服一晚上而已。几个女孩子又哪有不情愿的?领了自己的被褥,便立刻缩在了温暖的稻草上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这样的环境,实在地说,和并山园中大多数建筑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人多,屋内的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一股暖和而浓郁的人味儿,不过,除了王家女儿之外,翩翩、金娥和报喜却是一点滞碍没有,立刻就融入了进去,大概是因为她们从前的住宿条件和这个也相差不大,王琼华也觉得这里的好处不少——并山园的好去处那么多,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原来住在后院,后来年纪到了,一进院子就住绣楼,这里的房间至少比绣楼要高大宽敞多了!而且也没有绣楼那股子幽深的水霉味儿,这里的‘层高’至少是绣楼的两倍——而且这里的气氛是多么热闹活泼!
“你是如何要来的?”
“我是被鸨母打得实在受不了了——”
由于新人的加入,这些女孩子们便又开始彼此诉说着因由、来历了,她们一多半都是行院花舫私倡院子里逃出来的,除此之外,这个是被家中定了一门不情愿的亲事,那个是公婆虐待、丈夫酗酒,自己是折骨缠的小脚,千方百计地划木盆逃了过来——姑苏城很多人家后门就是河,她小脚不太能走路,家里人并不提防,收拾了细软,爬在地上把木盆推进河里,自己翻进去,靠一柄饭勺,佯装卖藕女,就这样划到了水门码头。
愿意背井离乡,这样不名誉不光彩地逃走去做活死人的,哪个不是各有各的苦楚,也不顾身份上的差别,你说你的苦,我想着也哭了,我说我的苦,你也潸然泪下,说着说着,又哭成了一团,都道,“世上的苦命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苦命人在一起,互相地诉说着,似乎心里的苦也随着眼泪而流出去了一些,虽然是初次谋面,但不知怎地,彼此间已经俨然有了一股浓浓情谊。王琼华抱着膝盖,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的诉说,那些鸨母的所作所为,那些舅姑、父母、丈夫、兄弟、族人、吏目、恶霸、流氓……所有那些生活中能够欺压她们的人,所施加的种种凌虐,还有其中渗透了的愤怒与无助——她们不愿被欺凌,可除了逃走,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或许也还是有办法的,她默默地想,只是今晚她实在是很疲倦了,过度的兴奋,使得她现在完全沉浸在了一种昏眩之中,她几乎要以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幸福的梦——因此她不愿立刻就睡下,她实在很害怕醒来后自己又在那黑洞洞的绣楼里,面对着永远一成不变的寂静。
“今晚外头很热闹呢!”
在她身边,屋中的女娘又向几人打探刚才屋外的动静,得知是城防营来人想要围住院子,她们便都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会这个样子!”
有人道,“我昨日来时,并无动静,不知今日如何就这个样子了,也不知我们明早还能不能走得了!”
这句话顿时引来众女忧心,又有人道,“为何昨日无人拦,今日便来人了,难道走脱的女娘,人数之多已经引来了官府的关注不成?”
王琼华听到这里,一下就回过神,和报喜、王婉芳(王婉芳今晚到现在一滴眼泪没掉过)对视了一眼——若是王家知道她们走脱了,也不知会不会到处去搜索,或者找到买活军这里来,又抑或是只当她们死了。不过时间上来算,是合不到一起的,她们才走了多久,便有人来搜了,只能说因为她们的到来,或许明日的航程还会多加了阻碍,这便令人更加忧虑了。
“这个我知道。”屋角有个女娘怯生生地道,“昨日我来时,两间屋子里有四五十个女孩子,她们是定了今日一早走的,因人满了,我只能等下一船……其中一个是苏松水师将军家的娘姨,那个娘姨原是瘦马,生得极美,听说深受宠爱,是乘着将军去松江,带了好些人逃过来的,今晚想是将军府开始寻人了。”
“还有此事!”
众女一下又忘了心酸,都兴奋地追问起来,“她如此受宠,为何要逃呢?”
“都带了多少下人?将军府的太太似乎在老家呢,这岂不是本地主母卷款私逃了?”
如此议论了好一会,才突然醒觉,“不好,她倒是走了,我们岂不是跟着遭殃?被将军府盯上了,买活军的兵丁便是再勇猛,双拳难敌四手,只怕也不易收科!”
众人闻言,都忧心起来,仓促洗漱过了,外头又拿了一种怪模怪样的腋下拐来给翩翩三个缠足女娘,几个来了一会的缠足女娘,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腋下拐,便很热心地教她们。
不一会儿,翩翩和金娥便都学会了用拐,自己一拐一拐去茅厕了,王婉芳想去洗漱,但年小力弱,使不得拐杖,报喜便去帮她,王琼华站在那里,昏头昏脑发了一会呆,突然醒觉过来,赶到另一边,将王婉芳搀起,报喜道,“小姐,我可以的,你去歇着吧。”
王琼华摇头说道,“报喜,我们已经出来了,今后这样的事,我也要学着来做——以后,咱们是相依为命的小姐妹,但我永远不再是你的小姐啦。”
报喜愣了一下,一瞬间似乎忽然有些慌乱,仿佛想不出没有小姐的日子,又是什么样子,王琼华对她轻轻一笑,握住她的肩膀捏了捏,报喜便又逐渐地镇定下来,继续搀扶着王婉芳前行,“小姐不小姐的,反正,日子也还是要过,做手术以前,芳姑也离不得人照顾那!”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的耳垂还是有些发红,腰杆似乎也比之前挺得更直了一点。
王琼华看在眼里,又像是吃了奔月的仙药一般,高兴得几乎晕眩了起来,她打从心底由衷地为报喜高兴,为王婉芳高兴,甚至比为自己高兴还要更多,她还为屋里新结识的朋友们高兴,为那些已经先离开了姑苏城的同道们高兴,这么多的受苦的人、残疾的人,摆脱了自己原本的苦痛,就像是她摆脱了自己原本的不自由——
“报喜。”她禁不住喃喃地说,“怎么世上还有这么多高兴啊,我真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高兴啊……”
“我以前连这样高兴的梦都没有做过……报喜,我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
不错,王琼华现在一点也不想死了,她不但不想死,还有了很多想做的事,第一件事,便是明天的船能够顺顺利利地开出苏州城去,不要受到任何的阻碍。
不论是什么苏松水师,还是什么祖父的老朋友老关系……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买活军的房子里,受到了粗野之气的感染,她脑海里竟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们能不能都去死啊?
或许也是因为她今晚实在是太晕眩了,居然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一旦她不想死了,王琼华便开始非常强烈地希望那些挡了她的道的人去死,她平时连蚂蚁都不怎么踩,此时居然在极度的渴望下萌发了这个暴力的愿望——那些可能会阻碍到她和伙伴们奔向自由,奔向健康的人……
这些注定商量不通,还会以种种借口把自己装点得大义凛然的人……
能不能,请他们开开恩……稍稍地,死一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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