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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谁要保护自己的社稷,那么就牢牢抓住知识分子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个阶层吧,据说这个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搞婚外恋等等,总之也就是那么一套吧。不过我发现人们还是很容易滑入“低级的知识分子”、“小人物”一类。那大概是一个深渊。可是我也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而且一生下来就会颠倒黑白,瞒天过海。实际上爱只不过像泥土一样淳朴,像泥土一样孕育和滋生,茂长出绿色的植物,结出甜蜜的浆果和有毒的罂粟。就是罂粟也常常开出迷人的花朵,打扮这个世界。美丽的罂粟花有多少传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9)
当我的目光一转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里就要泛起什么,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遥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的银亮亮的花朵,喷云吐雾般的巨大树冠。它笼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个人生都镀上了一层银色。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居住了一个怎样的三口之家:外祖母、母亲和我。“父亲呢?”我刚刚懂事就问妈妈、问外祖母。我不知道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外祖母有时和母亲在一块抹着眼泪,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怀疑她们就是在谈论父亲。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看见他。不过由此而带来的全是不堪回首的那一沓子。我与父亲的遭遇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逃进了大山里。
当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没有父亲的小茅屋里,母亲和外祖母永远在忙碌着。母亲在离家不远的园艺场里做临时工,养活我和外祖母。现在我才知道,她们还在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缘故,我们一家才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孤独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离我们很远,指指点点地谈论那个一直像梦一样萦绕、时不时地出现在心头的人:
“小茅屋里的那个男人哪,听人说拉走的时候披枷戴锁哩。”
我把听来的话告诉外祖母和母亲,她们一声不吭。我发现我的话给她们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我再也不敢谈论父亲了。可是这一切装在心里,像石头一样。再后来我长大了,可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接受我。妈妈不知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让我进入园艺场子弟小学。我从此可以穿过杂树林子中的一条小路,每天背着一个花书包到学校去了。迎接我的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他们好像在问:他,小茅屋里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呢?
大概无论是现在和将来,谁也不需要我。我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音乐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只有她向我投来一束关切的目光,这让我感激不已。我们一家孤单单地住在林子里,我除了认识一两个猎人,认识拐子四哥,差不多很少接触别人,所以一触到陌生人的目光,难免要一阵慌乱。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敢抬头看我的老师了。
回到家里,我可以长时间地沉思默想。我常常在想老师的目光。由于出神,妈妈和外祖母有时候问话都听不见……大李子树下的砖井旁生出了一丛漂亮的金色*,一天早晨,我折下了含着露珠的一束,装到了硬纸筒里。
我想把它送给老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把那束*从早晨一直保存到傍晚。没有机会,没有交给她的机会。后来这束金黄色的*就在我的书包里干成了一球。它们给揉碎了。我掏课本和笔记本的时候,就要掉出很多屑末。我闻到了它的芬芳。老师走过来,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像阳光一样温煦,正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幸福极了。
后来我重新折来一束*,鼓足勇气,敲开了她的门。
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惊讶地站起来……我不知怎么把*拿了出来。
后来她就常常让我到宿舍里去玩了。原来她的家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座城市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园艺场里工作……记得那是最混乱的日子,园艺场子弟小学也不安宁,在风声最紧的时候,夜里她让我留下来做伴。那些夜晚,北风呼啸时,我就紧紧地依偎着她。有一天我醒来,发觉有什么东西洒在我的脸上,原来是她的泪水。原来她没睡,一直在看着我。我问: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50)
“老师,你怎么啦?”
她没说话,擦了擦眼睛。这个夜晚睡不着,我们说了很多话。她问起了父亲,我把头沉到了黑影里。
“他在哪里?”
“……在南面的大山里。”
“大山里?”
“他们要在那儿凿穿一座大山……”
冬天过去了。第二年,春天和夏天一过,大李子树下的金色*又开了。我带着第一束*赶到了学校,敲开了她的门。可开门的竟然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冷冷地说:“你的老师走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我的老师原来是带着屈辱离开这片平原的。她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我失去了她,而且猝不及防。
从此,我好像一生都在寻找和期待。好像我一直手捧着什么——那正是一束若有若无的金黄色的*,站在原野上,四处张望。
我很容易把一个温馨的姑娘当成了当年的老师,从中感受着一对特殊的目光。是的,这目光温暖了我的一生。
4
童年的心情与印象永生不灭。那时看过的一切都鲜亮逼真,比如我眼里的小茅房,屋草被雨水洗白了的颜色是多么美丽,它的小木门、门槛上的纹路,都永远清晰地刻在了心里;我甚至记得茅屋后面一层结了硬壳的土,它上面的小蚁穴、蚂蚁们的忙碌……特别是那棵大李子树,它简直是大极了;树下的砖井,井水清清,砖缝里生出了青苔;它的甜泉取之不尽……很久以后,当我从这个城市走到那片小果园,重新看到那一切时,竟然有忍不住的惊异。小茅屋可怜巴巴,寒酸极了,被雨水洗白的茅草薄薄一层,暗淡得像稀疏的毛发;还有小木门、屋子后面结了一层硬壳的泥土,到处都平淡无奇。它们不过是贫寒的印记而已,毫无神奇可言。
这究竟是因为我变得老旧,还是它们?显然是我——它们只是原样不动地被岁月尘封在那儿。我们这片小果园,果园北边的沙岗、杂树林子,里面花花点点的浆果、奇怪的小动物都在,惟独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奇异和神秘。
是的,生活中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受:小时候所看到的一切鲜艳与美好都在消失。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往获得的强烈印象在渐次递减。多么可怕啊,我们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种能力,敏感的触觉正在离我们而去,无论一个人对此多么警觉,也还是要忍受一种颓败的命运。这显然是生命的蜕化,嗅觉、视觉和听觉,更有一颗心,都在蜕变和老旧。这是最为可怕的。我们可能无法去认识和寻找生活中真正蕴含的奥妙。时间像河水一样流淌,而过去我们可以把它分割成很小很小:一天,一小时,一刻,都能在我们的心灵划下无数细密的刻度;再到后来,一个星期变得像“一天”一样短暂;最后,一个月又变得像一个星期一样短暂。一年就这么匆匆而去。春夏秋冬不停地重复……
小时候的“一年”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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