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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爸,湘阳他平时也不这样,湘阳他平时总是正大光明的。关山林不看儿媳,说,那就更不该了,如果平时也这样,那是你的性格,生就的胚子,可节骨眼上干这种偷鸡摸狗落井下石的事,那就是人格问题!湘阳这时已看出父亲是对自己不满意了,但他此时已亮了相,再回到后台去重新扮妆已是不可能的事。他把妻子扒到了一边,说,爸,别人说这种话情有可原,您就不该说这种幼稚的话了。我们刚才谈论的是政治,政治,你能够像年轻人谈恋爱那么纯而又情吗?不要说政治,连谈恋爱都得讲究手腕呢。关山林轻蔑地盯着儿子,嘲讽地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理论,我倒想问问你,你和辜红,你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手腕?辜红窘得要命,不敢顶撞公公什么,只能拿眼去剜丈夫。湘阳却不管妻子的想法,毫不回避地说,可以这么说,至少我们俩之间,我是用了手腕的。我爱辜红,我需要她,我想把她弄到手,我的目的无可非议,至于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并不重要,我想这话即使说出来,辜红她也不会在意,因为就恋爱的实质来说,我们是利益的共同者。关山林转过头看着儿媳妇,说,辜红,你也这么看吗?乌云先前一直坐在一边没开口,这时就站起来,说,老关,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有主意,咱们别去管它,咱们吃饭,大家都坐下,继续吃饭。关山林坐在那里没动,仍然盯着儿媳妇,一字一顿地说,辜红,他说得对吗?!辜红已是一脸的窘红,不能违着公公,又不能打丈夫的脸,急得不行,一急之下,就说,爸,我和湘阳过得很好,我们一直都很融洽。关山林听了,点点头说,这就难怪了。湘阳说,爸,我们不该转移话题,恋爱的事,其实是无法和政治相比的,它们没有可比性,政治是人类社会最高级的社会生活形式,它拒绝单纯和理想主义,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使用一些过激的手腕,甚至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手段。关山林把目光转回儿子脸上,他在儿子脸上看到一种深深的信念。关山林说,目的我能理解,你想要那个位置,你想获得更大的权力,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可我会公开地表示我的目的,如果有对手,我会公开地向对手挑战,而不是利用收买、封官许愿这种卑鄙的手段向对方下刀子!湘阳冷笑了一下,说,这就找到在中国这样一个政治大国里政治为什么永远不成熟的原因了,因为我们永远在回避政治的复杂性和功利性,我们永远把政治限定在一种平面的道德准则之下,就像古罗马的角斗,一切都是公开的,事先设计好了的,标准衡量化的,其实这就是我们幼稚的一面,貌视公正而实则虚伪的一面,政治它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对它来说,目的只有一个,而方法却可以有无数,可以从零到兆,可以千变万化,这点儿我们恐怕只能正视,如果这一点儿我们都不承认,还把自己吊在温情脉脉的理想主义上,还坚持一种见者有份的原始共产主义制度,甚至在政治斗争中愚蠢到实行古典的决斗方式,恐怕我们这个政党就永远只能在低年级的教室里做游戏了。关山林勃然大怒,扬手一拍桌子,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两个小孙子吓得连忙跑到奶奶身边躲起来。关山林大声说,放屁!你这是什么混帐逻辑?!你把政治当成了什么?!你以为政治就是你说的那种卑鄙的游戏?!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乌云一手揽着一个孙子,严肃地说,湘阳,你是喝多了,你快给我坐下,不许再说什么!朱妈,你去给湘阳泡杯浓茶来。辜红也埋怨丈夫,说,你是怎么回事儿?平时总没看见你这样过,今天爸的生日,你犯了什么毛病?湘阳看也不看母亲和妻子,他的目光和父亲对视着,从父亲的眼光中他看出在他恼怒的背后有一种深深的瞧不起,或许这种骨子里的瞧不起是从自己小时候就开始了,他知道这一点儿,这样他就更不能放弃了。湘阳冷冷地说,如果这种说法您不能接受,那就换另一个说法,战场上,您是一名军人,您打过仗,您在战场上和对手作战时,是不是从来就是公开下战书的呢?您是不是从来没有使用过侦察、收买眼线、安插间谍、立功晋升这样的手段?您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在背后偷袭过您的对手?乌云脸都发白了,她想要去阻止都来不及了。关山林脸色阴沉得如雷雨前的天空,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全身绷紧,向前倾去,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扑出去。他盯着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一掀桌子,猛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儿子,大步走出饭厅,回到他的书房去,把门哐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在他身后,桌倾碟翻,一片狼籍,八十五支红烛被他走过时带起的风吹得摇摇曳曳,至少有好几支被吹灭了。
朱妈对风灭红烛的预兆连续几天都心神不安,老是觉得有什么大祸要降临了,这种感觉弄得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天到晚不是眼皮跳就是心跳。这样坚持了几天,朱妈再也耐不住了,就瞒看关山林和乌云,到几里路外的清云寺里为关山林抽了一签。签上写的什么朱妈看不懂,要寺里的道士解给她听,道士就说一句,解释一句,别的朱妈都没听进去,唯有“不期血光绕梁走”这一句她听进去了,这一句就让她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朱妈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清云寺,朱妈带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七百块钱和一对金耳环,钱是朱妈寄往海城老家后所剩的全部积蓄,耳环是前些年乌云找人给她打的。朱妈把钱和耳环全部捐给寺里的道士,请道士在寺里为关山林布符消灾。朱妈在清云寺里所有的泥塑前都满心虔诚地磕了头,甚至还给寺里的所有道士磕了头,以至头上都磕出了青包,回家后乌云发现了朱妈头上的青包,问在哪里碰出来的,朱妈不说,支支吾吾,乌云想也许年纪大了,糊涂得在哪里把头磕肿了都说不清了,也不再追问,去找来红花油和药棉,蘸了轻轻给朱妈揉肿。
关山林的生日宴会不欢而散,最伤心最难过的是乌云。那晚她狠狠把湘阳克了一通,说得哮喘病都犯了。辜红也帮着婆婆说丈夫,说湘阳这种沉不住气的样子,本身就是政治上幼稚的表现。湘阳酒醒,自知无趣,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悔已晚了,一团欢欢欣欣的气氛风吹一般散了,又到哪里去把它们找回来再捏到一块儿?当晚大家洒洒惶惶地早早洗了睡下。第二天一大早,湘阳一家就要往回赶。湘阳去向父亲告别,敲门,关山林不开,要两个双胞胎去叫门,门仍然不开。乌云知道那不是办法,就说,你爸爸大概昨晚看书睡得晚,还没起来,你们要赶路,先走吧,待会儿他起来了我再替你们说一声。湘阳无奈,沉着脸不说什么,到院子里领着一家人上了车,把车倒出院子的门,连凌志车的喇叭都没响一下,滑进大路驶去了。
以后几天家中相安无事,谁也不提生日家宴上的事,但都知道那是一块心病,是一个生在心里的肿瘤,尽管不说但它还在那里。几天之后,关山林眼睛疼,先忍着不吭声,后来视力有了障碍,到医院一检查,是眼底出血,黄斑部有一条毛细血管破裂了。医生说病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用眼过度,二是太激动,好在血管已自己封口了,属陈旧性出血,开了些药做吸收治疗,又叮嘱一定要卧床休息,禁止用眼,八十多岁的老人,再犯一次,搞个视网膜脱落,到时悔都来不及了。乌云回到家里,也不顾关山林的反对,把书房里的书一古脑全收了起来。关山林躺在那里说,你把我的顺序全弄乱了。乌云说,从今日开始,眼睛是第一顺序。关山林说,你别动我的书,我不看还不行吗?乌云说,不是你不看,是我不让你看。关山林说,你不让我看,眼睛长在我身上,我要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乌云说,你试试?你要看一眼,我把这一屋书全烧了。关山林说,你烧书,你就成了秦始皇,秦始皇才焚书坑儒,未必你还连我一起坑了不成?乌云说,你是儒吗?你不是,你是兵。关山林说,兵又怎么样?兵就不能看书了?我就是兵,我就要看。乌云说,没说不让你看,看可以,得等医生说能看才看,我们是法制国家,医生的话对病人来说就是法。关山林说,'尸求'!什么法不法的,我才不吃他那一套!两个人就这么一人一句顶撞着,这工夫乌云已将书收好了,面上还留心做了记号,一切收拾妥当,才关了门出去,让关山林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
关山林眼睛出了毛病,朱妈先是吓了一大跳,想着签上的话果然应验了,血光血光,眼底出血,看不见光明了,不是血光两个字都占全了吗?那一刻朱妈一屁股坐在厨房里,觉得天地都坍塌了。后来问清事情和性命无关,血已止住了,如果静心歇息,很快就能恢复,不会碍着什么,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这倒是好事了,血光之灾来过了,不是就躲过了吗?朱妈不放心,又跑到清云寺去问过道士,道士说此人这辈子后一百年就犯着这一次,若过了就过了,再以后是享不尽的颐寿延年。朱妈认定这是寺里的钟撞得好,符灵了,这才化大灾为小灾,于是千谢万谢,许愿回头手中宽裕了,再来重重地还一回愿。从寺里出来,朱妈乐得颠颠地,往家走的路上嘴一直没合住,人有一种飘飘的感觉,这感觉朱妈还是头一回有。朱妈想,往后这日子,该是心满意足了。
6 飘向空中的树叶
十二月份,省里的人代会如期召开,关湘阳果然将准备好的材料抛了出来,各代表团看了材料义愤填膺,立刻有提案送到主席团要求进行审查。正是反腐倡廉的风口上,有关部门不敢怠慢,火速成立专案班子进驻A厅,调查结果与材料所提供的事实大同小异,于是做出决定,当事人停职反省,等候行政、党纪和刑事处分。关湘阳一箭射出,便收了硬弓,策马回营,偃旗息鼓,只等拾雕。虽说厅长人选与人代会无关,要等到新的常委们来拍板,但据辜副书记私下透露,人选不是没有,但湘阳之下的都让老同志们不满意,所以,年后湘阳换办公室的事,基本已成定局。当湘阳正踌躇满志地准备离开辜副书记那间宽大的书房时,辜副书记突然叫住了他。老岳父疑惑地从他那副老花镜后看着女婿问,据专案组的同志说,那份材料十分严谨,所列问题个个切中要害,不是受过专门训练和具有特别心智的人整理不出这样的材料,有人猜测这份材料出自一个当过兵的人的手,你消息灵通,知道的也许多一些,你说说,这猜测是真是假?关湘阳笑了笑,他笑得很轻松,也很含蓄,笑过之后,他很有礼貌地对自己的领导和岳父说了一句话,然后退出书房,走的时候没忘了把书房的门轻轻地掩上了。
关湘阳的那句话是:对一个富有战争历史和经验的国家来说,全民皆兵嘛。
关山林是在医院里听到儿子即将坐上省厅厅长位子的消息的。
乌云给湘阳打电话,询问双胞胎孙子的情况,湘阳不在,电话是辜红接的,辜红汇报完双胞胎的最新动向,顺便就把湘阳的事告诉婆婆了。
关山林那几天正在医院住着,几天前例行体检,查出他的血压有些不正常,压差略高,关山林自己没有什么不适,但医院建议住院观察几天,乌云坚持要按医院的意见办,关山林拗不过,就住下了。乌云在家里接完儿媳妇的电话,到医院去看老伴,带了几个血橙和鹅蛋柑,到了关山林的病房,先打来温水让关山林洗了手,才把剥了皮的橙子一瓣一瓣撕开,用一方消毒纱布垫着,让关山林吃。关山林不喜欢吃水果,他喜欢吃肉,而且专喜欢吃大肥肉。也是奇怪了,一辈子生的熟的,从来没有忌过口,而且全是一咬一溅油的那种肉,一日三餐,吃了几十年,也没见过他心血管硬化胆固醇增高,不像那些忌口忌得连猪油都不沾的,到五六十岁还是栽倒在脂肪的门槛上。关山林的口号是,食无肉,毋宁死!医生说,这属于特殊例子,违反科学常识,不能推广。关山林说,共产党人,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剑,亦当泄之以牙。言谈之中,豪气毕露。医生就笑,说,难怪你们那个时候医院少,人都是特殊材料制造出来的,既打不垮又吃不伤,要医院做什么?关山林也笑,说,那是。关山林不怎么吃水果,吃就吃苹果,且指定有品种,非国光黄帅不吃,理由是别的品种粉气十足,咬不出性子解不了气,唯国光黄帅口脆,一咬咔嚓一响,凑合着能吃。平时乌云知道这人固执,不与他做对,但这个时候就依不得他了,定要他吃橙子,理由也有,血橙鹅蛋柑降血压,可做辅助食疗。都说良药苦口,柑橙不苦,就做药吃下,又有什么不行?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只橙子吗?关山林原本是不怕乌云的,几十年也没有怕过,近来不知为何,乌云是越来越犟,越来越紧迫,急急地全是对自己的改良,要自己改邪归正,摒除恶习,顺应自然,好像她身后有什么在撑着,催着,让她那么做似的。关山林不知这是什么原因,但总有些气短似的,不让自己拗着老伴,于是从消毒纱布上拿起橙瓣,一边嘴里唠叨着不满一边气呼呼地吃,赌气把那些血红的橙瓣都吃了。吃法也怪,嚼也不嚼,往嘴里一丢一伸脖子就咽下去了,鱼鹰似的。乌云知道他有情绪,也不理睬他,看他吃完了,拿过湿毛巾来让他揩过手,这才把儿媳妇电话里说的事告诉了他。关山林听了,脸色不好看,先不说话,闷了半天,后来开口道,共产党也有瞎眼的时候!乌云说,也不能指责湘阳,那个副厅长本来就有问题。关山林瞪眼道,魏延不能用,邓艾就能用吗?一样不是好东西!乌云说,孩子要求上进,也许方式方法上有问题,但要求上进总是没错的,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世界观价值观有了很大变化,我们不能拿我们那套标准来衡量现在人的思想行为。关山林发作道,世道不同了,道德良知还在不在?!忠诚正义还在不在?!光明磊落还在不在?!共产党的骨头还在不在?!关山林的嗓门大,把值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引来了,推开门看出了什么事。乌云看和关山林说不通,也不想把他血压又气出什么差错来,说,好了好了,咱们不谈湘阳的事,他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你三十五岁时当旅长,带兵打仗,也没父母管着你,我们也不管他,我们读我们的书。
乌云说罢,就拿出一册阿瑟·因佩拉托雷写的《太平洋战争》来,开始为关山林读书。这是他们每日的功课。自从关山林眼底出血后,乌云就禁止他读书,一定得等他眼疾痊愈后才可以,关山林先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就嚷着抗议,说乌云是纳粹专制,还威胁说要绝食。乌云自然要铁定地坚持原则,就选择了这种读书的办法,由乌云读给关山林听,关山林若有什么心得也由乌云代为在书上做眉批,每天读两小时。乌云打开书,找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往下读。乌云的嗓子很好,声音不高,速度不快,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关山林很爱听,乌云一读,关山林就安静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闭着眼听。入冬了,医院里烧着暖气,锅炉房嗡嗡地把蒸气往每个房间里送,暖气管里时而有汩汩的水流声,仿佛那里面藏着一条正在解冻的山泉,房间里暖洋洋的,让人有一种睡意,假使没有乌云娓娓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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