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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斯汀戈,”她打断我,神情严肃起来,说,“我是说,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在哪儿?昨天晚上当内森——唔,当他干了那一切之后,我们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你一直在说‘我们回家去,回家去。’你一遍又一遍地说‘回家’这个词。我呢,一直紧跟在你后面,因为我太害怕了。现在我们一起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我们真的要去哪里?什么家?”
“哦,苏菲,你知道,我告诉过你的。我们要去我说过的那个农场,就在弗吉尼亚南部。我记得我已对你详细地描述过那个地方,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些。那里主要种植花生。我从没见过它,但我父亲说那儿很舒适,拥有现代美国的一切生活设施——洗衣机、冰箱、电话、抽水马桶、收音机……应有尽有。等我们安顿下来,我相信我们可以驱车到里奇蒙德,买回一台最好的留声机和好多好多唱片,买回我们俩都喜欢的乐曲。那儿有一家叫米勒·罗兹的百货公司,里面有一个相当优秀的唱片部。我可以买——”
她又一次打断我,轻柔地问道:“‘等我们安顿下来’?你说‘安顿下来’是什么意思,斯汀戈,亲爱的?”
这个问题令我一时难以回答,但我意识到必须回答。我咽了咽唾液,沉默了很久。我的脉搏跳得很快,狭小的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比我想象的更沉着、大胆地说:“苏菲,我爱上了你。我想要你。我想我们一起住在那农场,我可以在那儿写书,或许就这样度过我的下半生。我想让你陪伴我,帮助我,和我建立一个家庭。”我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非常需要你,非常,非常。我能期望你也同样需要我吗?”当我作这番爱情宣言时,我发现这番话的每一个字和颤音,都与好莱坞电影里乔治·布伦特在海船上对奥利维亚·德·哈维兰所说的台词一般无二。不过我既然如此果断地说了出来,就不必再过分伤感。此时我脑子里突然一闪念,心想,或许所有爱的表白都像蹩脚的电影对白。
苏菲把她的头靠在我的头上,我能感觉到她那轻微发烫的脸庞,那穿着丝绸内衣的屁股在我的身上轻轻晃动。这时,她冲着我的耳朵悄声说:“噢,亲爱的斯汀戈,你真是个好爱人。你在很多方面都这样照顾我。我不知道没有你我将会怎样。”她停下了,用嘴唇轻轻扫着我的脖子。“你知道吗,斯汀戈,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你要一个老女人干什么呢?”
“没关系的,”我说,“我会努力弄好一切的。”
“你应该找一个与你年龄相当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另外……”她沉默了。
“另外什么?”
“唔,医生说过我对怀孩子的事必须多加小心……”她又沉默了。
“你的意思是说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
“是的,但还不止这些。有一天我会变得又老又丑,而你却仍然年轻。如果你去追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姐,我不会责备你的。”
“哦,苏菲,苏菲,”我轻声抗议着,心里却绝望地想:她并没有说“我爱你”。“别这样说。你永远是我的——嗯,我的……”我努力想找出一个最恰当最温柔的词,可我却只能说“至爱”,它听起来简直就是陈词滥调。
她又坐直了。“我很想和你一起去农场。听过你的描述,又读过福克纳的书之后,我的确很想去看看南方。我们为什么不只去那里看一看,呆上一段日子呢?不要结婚,这样我们可以决定——”
“苏菲,苏菲,”我打断她,“我很想像你说的这样做。我并不是一个婚姻狂。但你不知道那儿的风俗。我是说,他们正派,热情,豪爽,心地善良。但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偏僻的乡村,不结婚住在一起是绝对不行的。耶稣基督,苏菲,那地方全是基督徒!一旦我们姘居——照他们的说法,这些好心的弗吉尼亚良民就会把我们全身涂满柏油,沾上羽毛,然后把我们捆在一起示众。这绝对是真的,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菲咯咯地笑了起来。“美国人真逗。我以为只有波兰人才这么保守,但是想想……”
一声警报声猛然响起。我现在才意识到,正是那警报声,或者说那一连串警报声,将苏菲脆弱的神经重新撕裂。它在我的精心护理下好不容易趋于平缓,甚至已显露出一些光明,可顷刻之间便被毁掉了。无论距离有多遥远,城市里的警报声总能制造出讨厌的噪音,并总能释放毁灭性的不必要的恐慌;而此时这个声音直接从楼下那条狭窄的街道传上来,因狭窄、高大的墙壁而被成倍放大,变得异常强烈。它从建筑群中升腾而起,钻进我们的房间,好像那喇叭直冲着我们的房间发出了凝固的尖啸声,几乎把耳朵都震聋了。我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去关窗户。在昏暗的街道尽头,一股浓烟从一个仓库模样的房顶冒出,但消防车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就停在我们楼下,不停地朝空中尖声鸣叫着。
我关好窗户,声音小多了,但这似乎对苏菲不起作用。她蜷缩着身体,不停地蹬着脚,把枕头捂在头上。习惯了都市生活的我们也早已习惯了这些声音,但即使在纽约,它也从来没有如此近如此大地在我们身边响起过。消防车驶过去了,声音渐渐变小,我又把注意力转回到床上的苏菲。她正看着我。刚才那可怕的喧嚷声扰乱了我的心绪,但它却像地狱的长鞭将她的灵魂劈为两半。她脸色潮红,有些扭曲。她退缩到墙角,浑身发抖,眼里重又噙满泪水。我在她身边坐下。我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哭泣。我听见她说:“对不起,斯汀戈,看来我还无法控制自己。”
“你表现得很不错。”我说,言不由衷地。
她躺在那儿好一阵子不说话,呆呆地盯着墙壁。最后她说:“斯汀戈,你是否曾反复做同一个梦?这是否就叫梦魇?”
“有的。”我回答说,想起我少年时期母亲死后做的那个梦——在花园里敞开着的棺材里,母亲那张被雨淋湿的可怕的脸痛苦地看着我。“有的。”我又说,“我母亲死后,我曾经常做同一个梦。”
“你觉得这些梦与父母有关系吗?我常做的那个梦与我的父亲有关。”
“真怪,”我说,“也许吧。我不太清楚。母亲和父亲——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一个孩子生命的核心。”
“我刚才梦见了我父亲。那个梦我已做了好多次,但醒来后一定忘记了。可消防车的警报声正好响起。那声音真可怕,可奇怪的里面似乎蕴含着一种音乐声。这可能吗——音乐?它吓了我一跳,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梦。”
“梦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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